金庸是先生，我上课时经常提到他，也都这么称呼，无论从学识和文笔他都是真先生。

说起我对他人和书的印象，可以表述为这些雪泥鸿爪：

（一）一座小城

我是第一次在《书剑恩仇记》的后记中知道，原来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都是海宁人。先生写道：“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智者总是悲观的！也许先生能如此深入地体认海宁人物的共同禀性，正是因为“心有戚戚”而致同病相怜吧？这让人更能明白他书里的人难以承受的人世苦难，也更能体会“沧海一声笑”的故作潇洒中掩藏的悲凉。

（二）一把刀

我和金庸先生一起做过辩论赛评委，是2000年名校大学生辩论赛，在上海。吃饭时大家都在一个桌上。我送了一本我的小书——《中国古代江湖骗子和骗术》给各位评委。先生饶有兴趣地翻着。我趁机问了个关于屠龙刀的问题：“《倚天屠龙记》一开篇就是长白三禽烈火练屠龙刀，那里面的武功秘籍不是早被烧毁了吗？” 先生想了想说，是啊！那下次修改时再写里面还有水晶保护吧。后来，听浙大人文院长潇枫说，先生有意让我来浙大金庸研究所，只是我觉得调动是太麻烦的一件事，没去。

（三）一壶酒

说起来先生书里留给我最深印象的竟然是酒！比如：段誉初遇箫峰用六脉神剑和他拼酒、令狐冲和丹青子论酒、祖千秋在船上说喝什么酒该用什么样杯——这一段简直是精采绝伦！特别是令狐冲落魄洛阳，每日醉倒街边的情节，每每读到都会想起朱敦儒“几曾着眼看侯王”、“且插梅花醉洛阳”说的就是这样的江湖浪子。所以每当有人说我像令狐冲时，我暗笑：恐怕我唯一和他像的就是这落魄江湖载酒行时的模样吧？

（四）一块玉

我说的先生书里的玉，是指乾隆送给红花会宗主陈家洛有字的那块玉：“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必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看到这二十个字，我立马为先生深厚的国学功底所折服。这是把中国文化智慧的精华集句在这五句话里啊！就是说，这并不是出自那一本经典，有的甚至是化用而不是直接引用：“慧极必伤”化用坡老——“我被聪明误一生”；“情深不寿”是对唐琬、纳兰、林黛玉之类情种的叹惋；“强极必辱”是化用《道德经》的“强梁者不得其死”，而最后两句算是有明确出处了：“谦谦君子”出自《易经》第十五卦谦卦，“温润如玉”则是化用《诗经》《秦风小戎》的“温其如玉”……

佩服啊！佩服！

（五）几个小女孩

虽然先生书里没有以女性为大主角，但论起写的可爱则还是那些小女孩。尤其是给她们起的名字太好了。男《楚辞》女《诗经》，看来先生真是熟读《诗经》啊！“婉兮清扬”的木婉清，有“钟灵毓秀”的钟灵，“芷梅”和“杜若”的周芷若，“无语嫣然一笑”的王语嫣，“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杨不悔，《灵枢》《素问》的程灵枢，还有先生最喜欢的女生小昭，甚至辣妈级的星海竹影阮星竹，还有“修罗刀”秦红棉，名字美，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六）一条领带

一条带骆驼的领带。叫金庸为“先生”，是敬重先生的学养和用武侠小说方式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其实在我心里的印象，先生更像一个邻家的老大爷。99年第四届国际大专辩论赛，西交大拿到A组冠军后，和B组冠军埃及埃音霍温大学争总冠军，金庸先生做点评。先生说话，没有他书里大侠们的侠气，反而是温温的语调。他说，前一段刚去埃及，埃及有骆驼。今天比赛有埃及的大学。他戴一条有骆骆图案的领带以示亲切。然后说，西安交大是理工类大学，他非常仰慕，没想到文科水平也这么好，并竖起拇指点赞！可爱的老大爷可是为交大招生宣传做出了巨大贡献啊！2000年名校辩论赛决赛，评委评审完进场时，我在先生身后，他忽然回头跟我说起点评的事。我觉得老先生回头说话会很累，可又不能站到老先生前面，弄得好不尴尬。那场景，给我的感觉还是像和邻家大爷在聊天。

（七）一支曲

先生书里有琴箫合奏《笑傲江湖》，黄沾写的歌也妙：“沧海一声笑，滔滔两案潮……”但我觉得此时最有感觉的还是朱敦儒的这首《鹧鸪天》，改两字以作纪念：

您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

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庸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拜别先生！大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