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笔下生花 >> 正文
刘靓|流浪千年的“胡羯之血”
日期:2017-06-11



【书评】《最后一个匈奴》:   流浪千年的“胡羯之血”


文/刘靓


我们大都走在一条相似的路上,却都误以为自己惊世骇俗。而所谓故乡,只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罢了。 

——乔西


“一只红海公狼与一只黑海母狼交配,生下一只黑狼。黑狼目光炯炯,毛色如漆,长唳着在西域大地游荡。这一日,匈奴头曼单于漂亮的妻子,午睡中,感到有一只黑狼钻进了她的牙帐。她惊叫一声。闻讯赶来的头曼单于,挑刀进帐,果然看见有一只黑狼。头曼手起刀落,向黑狼的脑袋劈去,黑狼的脑袋一偏,一只耳朵被削掉了。黑狼尖叫着,冲出帐篷,跑进黑森林里去了。十月怀胎,头曼的妻子生下一位大英雄,这就是天之骄子冒顿。”猎猎的西北风,闪着粼粼寒光的弯月,黛暗如漆的冬夜,飞入胡天的归雁,欲出汉塞的征蓬。匈奴----这个曾经震撼华夏大地的马背民族在农耕文明的重压下神秘地从东亚的原野上消失了,流浪向高加索山脉以西荒凉的碱滩和暗蓝色的波涛,仅余下陕北高原盘龙据虎的山峁上关于“胡羯之血”的不朽传说,如被朔风扬起的沙砾般旋转,升腾,不知飘向何处,于旷宇间作着永恒的流浪······

本书从若干年前吆牛踩场的汉族女子与最后一个留在陕北高原的匈奴士兵热烈纯真却不被世俗接受的爱情说起,粗犷豪放的游牧文明与细腻纯朴的农耕文明结合产生了一个“生气勃勃”的新人种。他们大多五官俊美,颖慧异常,但命运却安排他们生活在“圣人布道偏漏此处”的贫瘠荒芜之地,在千百年中他们与单调寂寥的环境,更与内心的孤苦寂寞作着永恒的斗争。他们的秉性总体分为两类,“脚趾不规则分为两半”的后裔生性安顺,深谙“随遇而安”之道,千百年人与自然的斗争已使他们被大自然不可亵渎的神圣力量所感召,对生存环境表现出一种耳濡目染的习以为常与感激的依恋,人生态度譬如“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般的谨慎安分;“脚趾光滑”的后裔们更多的是骨子中的桀骜不驯,他们渴望不平凡的际遇与人生,神秘厚重的高原在不自觉中使他们染上了黄土地的粗犷与野性,他们厮守土地的唯一原因只是“赖以得到维系生命的五谷杂粮”,更多的是冷漠与敌意----“既无比热爱又暗声咒骂,食之无味却无法抛弃”,是他们对生于斯长于斯土地最真实的内心写照,人生态度正似“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的不羁。两种秉性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但骨子里却传达着同样的流浪情怀,尽管已定居千年,可是在内心深处,抑或顺从,抑或抗争,流淌在血脉中的孤独凄凉却始终无法排遣,正如克尔凯戈尔将人格划分为人性自我与神性自我,神性自我只有在超越“美学阶段”与“伦理阶段”的“信仰阶段”才可拨开层层迷雾窥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容颜。诚然,“圣人传道偏漏此处”,无人指点他们也无法自我生发在生老病死的轮回与悲欢离合的无常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般睥睨万物的超脱与傲然。所谓故乡,“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不过是上一代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他们这一代却无法预知新的精神家园的方向,于是苦苦的挣扎探索,在信仰缺失的茫茫黑夜中企图超越虚无重建生命的意义价值。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上篇主人公杨作新作为胡汉血统与文化结合的后裔,在时代的脚步已经抛弃封建制度,走向民主与进步的必然趋势中,他毅然于一片辉煌而厚重的农耕世界包裹中挣脱,奔向革命的队伍,将“全部的激情,全部的真诚,全部的憧憬投入到这场事业中去。”但神秘灵性的黄土地如威仪凛然不可侵犯的父亲般父亲早已在他的骨子里烙下旧时代的痕迹却使他在思想深处对新的文明产生了“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般的追问与思考,在新的信念与使命面前对旧有的“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理想生活形态仍存有心灵深处的留恋不舍。

他在新旧矛盾对立中寻求内心的平和与知足,却无法回应历史前进与心灵情愫双重重压下心灵挣扎之殇。正如“凡一种文化正值衰落之际,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现为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当黄土地上“硷畔婆姨的酸曲,赶牲灵汉子的信天游,杜梨果树下‘崖娃娃’的应和”的无拘无束的野性被新的生产生活形式所代替,黄土地该是何等的窒息与惆怅?但历史的洪流又会不夹杂任何感情地将不符合进步趋势的一切碾碎成沙土,并且是由他们一代人亲手将旧有的一切扫向坟墓。这样,便无异于“弑父”。最终,杨作新身陷政治斗争的囹圄,在对新旧文明交替的怀疑审视,价值取向的复杂矛盾中结束生命以解脱“弑父“的罪恶,亦如他的匈奴远祖,在文明撞击所带来的迷惘中永远在消失在沉寂寥廓的高原上,徒留一曲回荡在长风扬起的黄沙中的深沉挽歌。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如果说上篇表现的是人对如无所不能超脱苦集灭道的父亲般的终极价值关怀的追问,那么下篇更多的是冥冥之中对人类因罪孽注定苦厄的形而上的“必然性”仍施以慈悲与宽宥、以形而下的“偶然性”出现、如慈母般度一切苦厄的拯救力量。女知青丹华对生活充满憧憬与渴望,然而她用全部生命,热情书写的小说《最后一支歌》却被退稿;但这篇稿子阴差阳错被杨岸乡得到并以”花子”的笔名发表后,却得到知名刊物编辑的赏识,杨自此约稿不断,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作家。丹华去寻找一幅充满“毕加索风格”剪纸的作者途中,遇到一位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小姑娘不久离奇去世,她在含泪掩埋小姑娘时却被告知死者正是她寻找之人。市委书记黑寿山接到了一位神秘女人的电话,唤起了他对二十多年前因对方家庭成分原因被迫分手的恋人“丹娘”的记忆,当他见到打电话的女人时,发现她竟是自己与恋人丹娘的私生女。“姑姑”杨蛾子苦苦等待魂牵梦萦的红军伤兵几十年,却得知她的心上人“赵连胜”竟是后来身败名裂的共产党高级将领林彪。杨岸乡遇到在赫连城遗址考察的匈牙利女孩索菲亚,却发现索菲亚正是数千年前从亚洲高原消失,奔向多瑙河边的匈奴人的后裔,自己遗失千年的亲人。

这一系列的偶然仿佛是机缘巧合,却于冥冥之中令人感到似乎是“俄狄浦斯式”必然的注定。一切的偶然性事件都是在时间使然的必然性操控下发生的,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使自己逃离命运的控制,却无法摆脱几代人之间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矛盾所造成的不可逃脱的羁绊对心灵的束缚。若干年前两个“风流罪人”的影子始终萦绕在书中的每个角落,他们是每个汉胡混血后裔的“原罪”,黄土高原上每个人命运的起伏似乎与他们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者在文中说,“获得性具有遗传性。那古老的家族遗传,它一直在一代一代人的身上沉睡着”。每个人看似巧合的命运与其说是“宿命”,不如说是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灵魂深处共同的敬畏与信仰。小说开端处穿红衫的汉族女子与匈奴士兵在踩谷场上的结合与尾声处杨岸乡与索菲亚在赫连城高高的城垛上的缠绵时隔千年却有如此惊人的相似,正是“不羁的血正在澎湃着”,“遥远的撞击将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基因激活”,“胡羯之血”的后裔们个体命运的“偶然性”是在共同的图腾敬畏的“必然性”的作用下产生的结果。

小说中上篇与下篇分属两个不同的时空域,但作者通过敏锐通透的感知以独特的意象“时间”将看似支离的时空贯通起来,并升华出一种浑厚苍凉的壮美与震撼心魄的历史冲击感。正如书中所说:“贯 穿本书有一样我们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这东西就是‘时间’。它从本世纪初开始,从吴儿堡‘老人山’上那个放羊娃开始,仿佛我们的书页哗哗地翻动着一样,在你流堕的工夫,在你厮杀的工夫,在你梦想的工夫,在你忧伤的工夫,它以命定的节奏向前走去,向世纪末走去。”诚然,抑或是“此次所涉,已非前番之水”的河流,抑或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看似无甚关联,支离破碎的一切,却高度统一于“时间”这一意象符号,并在“物质变迁”与“时间流转”所造成的巨大落差感中给人以心灵的波澜。“大夏王赫连勃勃的统万城”,“招摇于沮水之滨,桥山之巅的轩辕黄帝陵”,这些“被梦想,传奇,典故和英雄业绩的光环所环绕的历史废墟”,早已被岁月剥蚀得千疮百孔,终化为一抔黄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还有什么能够抵得住似水流年而得以永恒?抑或万物只能颓然“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于无限与有限,逝去与未知的隙缝中挣扎求索,作着“然则何时得乐耶”的永恒流浪。

“两股汹涌不羁的潮水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停止它的奔流的。相隔了那么远,而那又是个不通音讯的年代。这就是匈奴人那万劫不复的宿命吗?”《最后一个匈奴》以匈奴族崩离,分散,流浪天涯的史诗结合浪漫不羁的想象,向我们展示了“胡羯之血”的后裔们在风起云涌的的二十世纪对人生终极价值的追问与对命运的偶然与必然的思索,从而在深层次上揭示了这个饱经风霜的民族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以诗意的笔触将“土地革命”与“改革开放”两个较短的历史时期作为“胡羯之血”数千年来心路历程的浓缩与象征,以“有限”阐释“无限”,以“希形”阐释“大象”,以“希声”阐释“大音”,展现着岁月的荏苒与人类内心的孤独寂寥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或许“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情绪与流浪情怀不只是停留在作为情感记录体的书册上,更是人类长久存在于心灵深处的一种情愫。


、、

上一条:张庆丰|一个人的村庄:归来仍是少年
下一条:刘靓|栉风沐雨 大哉崇实

关闭

版权所有:西安交通大学崇实书院  设计与制作:西安交通大学网络信息中心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咸宁西路28号  邮编:710049

扫描二维码